电影《编号17》海报
韩国著名导演奉俊昊被中国观众普遍熟知的作品始于中国院线上映的《汉江怪物》和《雪国列车》,而中国电影发烧友心目中的“奉式”经典当属当初被世界影坛严重低估的《杀人回忆》。从《杀人回忆》开始,其编剧作品《南极日记》、编导作品《母亲》等充满悬疑色彩的电影被中国影迷津津乐道,奉俊昊特有的“未解决的悬疑”也成为他的作品标签,同时使得他成为影迷眼中的作者电影导演。让奉俊昊拥有世界级光环的是2019年的电影《寄生虫》,该片不仅斩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还一举获得第92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顶级大奖。这是第一部非英语影片获得奥斯卡最高奖项,使得奉俊昊成为世界级的现象级导演。
《寄生虫》之后,时隔6年,我们才有机会看到奉俊昊导演的新作《编号17》。进军好莱坞,且六年磨一剑,让诸多影迷对这部投资一亿美元的新作充满期待。然而影片在大银幕公映后,评论界却一片静默。笔者前去影院一探究竟,结果散场后,我和所有观众一样走得“疑神疑鬼”——这确定是奉俊昊的作品吗?
电影《编号17》改编自爱德华·阿仕顿创作的科幻小说《米奇7号》,是一部具有反乌托邦色彩的科幻作品。故事将时空设定在地球资源耗尽的未来世界,主人公米奇·巴恩斯自愿签约加入星际殖民计划,成为飞船上唯一可以不断重生的“消耗体”——打印人(复制人),以此来从事高危工作。在第17次死里逃生回到家后,他意外发现米奇18号已经取代了自己的位置,两个拥有相同身体但却不同人格的打印人的出现,让米奇意识到所谓“无限重生”的荒谬。同时,为了只有一人份的生命资源,他们陷入伦理悖论。最后,不断争夺生存权的两个米奇,为了阻止独裁者马歇尔对尼福尔海姆星球原住民“恐怖虫”的大屠杀,以自爆牺牲一人的方式,联手解决了屠杀危机。
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反殖民叙事的框架,里面融入了诸多热门议题,比如殖民与反抗、阶级压迫与底层觉醒、复制人的生存权和科学伦理等。多重矛盾冲突交织在一起,本该具有更强烈的戏剧张力,遗憾的是,这竟然是奉俊昊导演耗资最大、却是唯一一部让人昏昏欲睡的影片。
首先,影片定位不清。冲着科幻题材去的观众,并没有看到充满想象力的视觉奇观;冲着好莱坞灾难大片去的,没有体会到升级打怪的爽感,也没有看到富有戏剧冲突的恢弘战争场面;而冲着奉俊昊本人去的,既没有看到奉俊昊的悬疑招牌,又没有看到他以往深刻的社会批判。诸多宏大议题都没有真正深入下去,以至最终流于肤浅。
比如,站在底层角度批判资本主义并表现出反抗精神,是奉俊昊一贯钟爱的创作策略,他也因此名利双收。《雪国列车》从象征底层的列车尾部一路打到车头,即便最后玉石俱焚也要反抗统治阶层;《寄生虫》用象征手法把社会结构直接视觉化为地下和地上,底层(地下人)不管有没有足够的人性和法理依据,都理直气壮地对地上人大开杀戒。但本片中的阶级对立,却缺少底层渲染和悲情铺陈,也没有充分展现独裁者的形成机制。虽然马克·鲁法洛的夸张表演因影射某位热门政治人物而具有一定喜剧色彩,但作为独裁者,没有站得住脚的饱满人设和谋略,观众看到的只是一个缺少智商、愚蠢、狂妄且虚荣的扁平符号,以至于所谓的“阶级矛盾”简化为一个憋屈呆萌的复制人与一对漫画式的独裁者夫妇的矛盾,这极大地削弱了奉俊昊原本该具有的批判力度。
复制人的科学伦理问题,对于科幻片来说不是一个新鲜的命题,《别让我走》《银翼杀手》等电影都曾深入地探讨了克隆人的生存权利和情感矛盾。《编号17》里,被打印了17次的米奇,似乎一直都任劳任怨地充当极限境遇的试验品,直到意外遇到已经被打印出来的新自己——18号,他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可以反复死亡和反复新生的,每一个当下的自己死去,都意味着灵魂和人格的彻底消失。这原本是个可以深入探讨下去的科学伦理问题,却被鱼贯而入的新情节冲淡了。黑白两位女性对两个米奇的归属谈判,显然物化了复制人,而黑人女性纳莎独占性情迥异的两个米奇,这里只看到人对复制人的物化,没有看到仿生人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情感挣扎,缺乏人物思想演变的可信性。
影片另一个大议题,是对虫族星球的入侵。反殖民叙事在好莱坞不乏经典之作,文艺片有《与狼共舞》《最后的莫西干人》,视觉大片有曾经席卷全球的《阿凡达》等。对于尼福尔海姆星球来说,人类是入侵者和掠夺者,他们要杀光没有攻击性的虫族,这里本该有一场惨烈的战争,但雷声大雨点小,大战一触即发之际,18号一个自杀式的爆炸就解决了所有问题——18号米奇与愚蠢自大的独裁者同归于尽,战争就戛然而止了,儿戏一般。并且,一转眼,人类就在这个星球上安家落户建立新王国了。新世界唾手可得,新秩序不费吹灰之力就已经建立。至于虫族如何接受外来者、人类与虫族如何分配资源等大问题,统统被略去。反殖民影片该有的凝重都变成了儿童漫画中的彩虹。
作为一部科幻大片,这些大议题的肤浅表现和弱逻辑其实也可以不去强求,只要影片本身叙事够流畅、悬疑够抓人、情节够紧张,人们还是会津津乐道的。但出人意料的是,一向擅长叙事的奉俊昊,在这部投资巨大的好莱坞大片里,似乎连他剧情片的基本功都丧失了。许多故事线都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像一个注意力缺失的孩子在课堂上精神漫游一样,忽东忽西,不停地走神儿到新的岔路口。奉俊昊在《杀人回忆》《南极日记》《母亲》中悬疑设置和细腻的解扣功力,连同他多部优秀作品积累起来的人气都瞬间蒸发,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作为韩国本土成长起来的作者型导演,奉俊昊之前每部影片都有自己的清晰定位和明确表达。《杀人回忆》以一个悬疑案件为线,抽丝剥茧地展开那个灰暗时代的社会画卷。《汉江怪物》以灾难救援的故事批判了强权政治。《寄生虫》通过二元对立的简单设置,表达了对贫富差距和阶级对立的强烈不满。这些影片都在获取商业成功的同时,融入了自己的社会思考和思想表达,清晰、准确,又有力度。但《编号17》则塞进了太多想表达的东西,阶级对立、殖民主义、人权、生命权、种族主义甚至女权等。元素塞得太满以至于每一个议题都不能徐徐展开,既没来由,也没有充满逻辑的解决过程。这使得整部影片臃肿不堪,大而无当,不知所云。
不无遗憾地说,至少在这部贴着好莱坞标签的大制作中,奉俊昊在失去了深刻的同时,也失去了商业基本功。《编号17》在全球范围内的票房惨败,意味着好莱坞或许很难会再给他机会。不过这也许是好事,回归本土,立足自己熟悉的社会环境,可能才会找到自己真正关心的问题,找到更准确的表达方式。虽然世界化、全球化是艺术家们人人期望的结果,但只有立足于本土,扎扎实实地拍出属于自己的生活和感受,才可能是世界的。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